在網文平台上創建帳號就能發表作品的便捷，造就網絡文學人人能讀，人人能寫的特色。另一方面，網絡文學脫離嚴肅的包袱，讀來大快人心。網絡文學和傳統意義的通俗文學不分家，研究中國網絡文學多年的北京大學邵燕君教授相信，網文作家中已出現「大師級」，幾乎能和金庸齊肩的人。

談到網絡文學，許多人的印象可能是不入流、通俗，躲在宿舍被窩裡讀寫的文學；但它的疆域又如此廣闊。根據粗略統計，光是中國的網文用戶就達5.37億，活躍網文作者達70萬，累計作品3620萬部，群體規模、經濟收益和文化價值皆不容忽視。中國網文生態系統與傳統文學截然不同，甚至自成一套模式，能在其他國家複製。有此一說：中國網絡文學，正與美國好萊塢、日本動漫和韓國電視劇並駕齊驅，成為全球四大文化現象。

潛心研究中國網絡文學多年，自己也是網文迷的北京大學邵燕君教授，近日到新加坡國立大學分享研究心得，並接受《聯合早報》專訪。

既是中國網絡文學研究學者，也是網文作家貓膩的鐵粉，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邵燕君在新加坡的演講聚焦中國網絡文學生態。（梁麒麟攝）

從網文世界尋求慰藉

在各種新媒介不斷湧現的時代，邵燕君指出，網絡文學不再附屬於傳統紙質文學，不但自成生態，也迎來文學史的節點：創作的民主化。根據統計，網絡文學作者幾乎是傳統文學期刊作者的100倍，在網文平台上創建帳號就能發表作品的便捷，也造就人人能讀，人人能寫的趨勢。另一方面，網絡文學也脫離教育意義和價值觀建立的嚴肅包袱，以欲、以爽為本。這和社會政治環境也有關，人們在現實中集體壓抑和失落，遂從網文世界尋求慰藉。

邵燕君和北大中文系博士研究生王玉玊曾編寫網絡文化辭典《破壁書》，通過245個網絡文化關鍵詞追本溯源。（網際網路）

從個人到集體談網絡文學的意義和崛起，都逃不過「慰藉」，甚至可能跟「潤學」有密切關係。邵燕君說，自己經歷低谷期時，讀的是亦舒；她也認識一名人類學博士，初到美國時經歷人生茫然期，陪伴她熬過去的竟是霸道總裁文。

「在異國他鄉崩潰茫然的時候，能夠接住我、幫我度過艱難時期的文學，我覺得就是有價值的文學。」

追根究底，邵燕君希望挑戰的，是好文學的概念，「不能說所有人不愛看的，就是經典，我們正愛看的都是垃圾，這種心理對文學本身缺乏溫度、熱愛和自信。」

貓膩作品雅俗共賞

網絡文學和傳統意義的通俗文學不分家，但眾說紛紜，可能加劇良莠不齊的局面。然而，邵燕君仍然相信網文作家中已出現「大師級」，幾乎能和紙質文學時代的通俗大家——金庸齊肩的人，比如貓膩。她提出金庸筆下的江湖世界，總是寬待性情中人，和現實世界中，利己主義總占優勢的規則不同，遂使人心大快。

作為貓膩的「學者粉絲」，邵燕君認為其作品雅俗共賞，知識分子能為小說的核心精神所觸動，如《朱雀記》展現出魯迅精神；若只看情節，只要夠「爽」，群眾也願意買單。

談及貓膩，讓人信手拈來的，或許是改編成電視劇的小說《慶餘年》。邵燕君將之譽為貓膩的封神之作，形容「金庸大法」已然煉成。她提到小說角色葉輕眉，盼望慶國人民都成為不羈之民，受虐時不屈服，受災惡侵襲時不受挫，遇不正之事不恐懼修正，不向豺虎獻媚——將這類後啟蒙時期的人類文明光輝，矗立於古代題材小說中，也展現小說和作者的精神內核。

邵燕君形容貓膩原著網絡小說《慶餘年》展現了啟蒙時期後的人類文明光輝。小說已改編為同名電視劇。（網際網路）

網文世界分秒演化

簡而言之，邵燕君認為，貓膩接過金庸的棒子，繼承並發展了五四新文學運動以來，中國現代類型小說的傳統，並且具有「土生土長」的網絡原生性。不過，在急速發展的網絡文學生態中，貓膩的小說已經屬於傳統網文的範疇，網文世界仍在分分秒秒地演化。

對此，身兼網文愛好者和資深研究學者的邵燕君說：「每代人有每代人的精神結構，我們選出了優秀的作品，新時代的優秀作品也不只是搞笑輕鬆，一定在某程度上，能把一代人精神結構的複雜和深層問題表現出來。」

從網絡文學出發，縱觀現代文學發展，邵燕君提到：「文學藝術的消費本就是分眾的，在網絡文學世界尤其如此。」跨越大小眾的區分標準，我們見到網文分類之廣：玄幻，穿越，重生，二次元，多不勝數。這些新文學類別，正是在數碼人工時代中誕生的。她說，過去人們批評小說情節很假，因為它不符合現實主義的理解，但在網文世界裡，人們更看重的是故事邏輯如何自洽。

《中國網絡文學編年簡史》由邵燕君和李強編寫，整理中國網絡文學大事年表，也羅列重要網文平台。（網際網路）

她也指出，中國網絡文學的獨特屬性，是基於Web 2.0時代，由用戶生產內容的大規模生產發展而來。這種網際網路模式催生了足以養活全職網文作家的VIP付費制度，加上主動積極的讀者反饋和愛好者經濟等模式，都讓中國網文生態自成一格，這套模式也在其他地區蓬勃生長。

體現經濟價值與軟實力

《2023中國網絡文學出海趨勢報告》顯示，中國網絡文學行業2022年總營收達317.8億元，海外營收規模達40.63億元。中國網文作品翻譯語種達20多種，影響力覆蓋東南亞、北美、歐洲、非洲40多個國家和地區的同時，閱文旗下的海外門戶——起點國際（WebNovel）還培養了約40萬名海外網絡作家。網絡文學的經濟價值與軟實力由此體現。

邵燕君分析道，網絡文學不靠個人成就，而是整個數碼環境的支撐。她舉例說，具備完整世界觀的網絡遊戲，和網絡文學的關係十分密切，讀者從遊戲人物中磕CP，想像情節，往往從中催生網絡文學，印證了網絡文學的集體主義和互動性。

既談及數碼環境，話題不可避免地討論到人工智慧和ChatGPT。邵燕君受訪時提到，給予特定指令就能生成故事的功能，可能會替代掉一部分網絡文學作家。優勝劣汰，依舊是網文世界裡的演化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