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很多场昆曲《牡丹亭》,新加坡的版本更素雅宜人”

2024-04-19     缘分     3490

为戏而活的人,是永远青春的。我还记得,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看起来似乎和普通老人无异,他穿一身简单的运动装,手上搭著一件灰色的茄克衫。然而,一走进北京南城的人群里,他是冒着烟的,终究和普通人是两样的,经年练习形成的昂扬体态,走路不疾不徐的样子,乃至无意间倏忽而逝的一个表情。给年轻演员排戏,他从收敛的状态里跳脱出来,他的眼神时而低垂,忽而飞扬,5秒内就从东场转到了西场。

在大半生300多场演出里,帷幕一旦拉开,他的眼里便只有“她”,无论是在江苏昆山的古戏台、杭州新式的胜利剧院,即便台下的戏迷尖叫、欢呼,甚至趴到舞台边角上,他也觉得“整个世界只有两个人”。

这一篇采访稿,改了很多次,戏和戏里的人,是人物特稿里最难写的主角。他们是流动的,如水汽,没有固定的形态,只有意蕴。2012年,有读者在微博发私信给我,说是这一篇小文被广东省用作了某次高考模拟试题的阅读分析题,也算是对那一次采访的一个纪念。

几年后的一个冬夜,我在国家大剧院的青春版《牡丹亭》200场纪念演出上又一次遇见汪世瑜,他和白先勇坐在一起,和我隔了一条小小的走道。他还认识我,他告诉我,在有生之年,他还是希望让古老的昆曲“美一点,再美一点”。就如白先勇常笑眯眯地说,昆曲无他,得一美字:唱腔美、身段美、辞藻美,集音乐、舞蹈及文学之美于一身。

时尚的元素被这两位老先生带入到《牡丹亭》的舞台上。那些年,男主角俞玖林的其中一个发型,源于当季巴黎秀场上最为时新的中分,女主角沈丰英更是拥有数十款或素淡或明艳的戏服,就连眼妆都分成裸妆、烟熏和桃花色调。艳丽明媚至此,《皂罗袍》的唱词或可改为:原来姹紫嫣红开遍,终未如这般付与断井颓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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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一次“相约狮 城 遇见苏州”文化周里的《牡丹亭》,我更多地看到了一种经年后的“回归”,从曾经绚烂如梦境回归到典雅的持重的能在沉淀里咀嚼出岁月的味道。舞台的布置是相对简洁的,色彩的选择是克制的,就连男女主人公的妆容、行头相比于20年前也是素雅宜人的,恰好对上了我这一个中年人的品味。至于观众席上,也多是成熟样貌的先生女士,更有白头发的乐龄人士。我忍不住想,20年前那些为了昆曲可以排一夜队的年轻人们,是否也正是我们其中的一员,是否也在岁月里的碾压里,大了肚腩,掉了头发,是否文艺的心情依然如旧。

时光渐渐春 如许,一场《牡丹亭》,一生柳梦梅。俞玖林大约搭档过20多个“杜丽娘”。他正式演出合作、排练搭档的杜丽娘中,有“旦角祭酒”张继青老师、日本歌舞伎大师坂东玉三郎,最年轻的则是苏崑“95后”“振”字辈旦角,但在时光里最为绵长的搭档,还是沈丰英。

演了20年柳梦梅的俞玖林,开始在主攻巾生的同时,涉足官生,并在近年来推出了新版《白罗衫》和原创昆剧《范文正公》。特别是新版《白罗衫》,较之古本,将整个故事重新定调在父与子、命运、人性、救赎以及情与美的聚焦点。而为了把《范文正公》里的《岳阳楼记》唱好,他搜集了话剧演员、电台专业播音员的种种诵读版本,去学习各种语言艺术中的情感、节奏、与音乐的交融,捕捉其中蕴含的大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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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外话是,在昆曲的“生”这个家门中,又分为官生、巾生、鞋皮生、雉尾生,用以表演不同的角色人物。较有代表性的巾生,就是《牡丹亭》里的柳梦梅,巾生多是风流儒雅的年轻书生,清洒飘逸,歌唱要求真假嗓结合,清脆悦耳。官生一行,扮演做了官的成年男子,其中由于年龄大小、身份高低不同又分大、小官生。例如《长生殿》的唐明皇由大官生扮演;《荆钗记》中的王十朋、《金雀记》中的潘岳由小官生扮演。官生在表演上要洒脱大方,大官生更要富于气派,在唱法上也是真假嗓结合,但真嗓落在比巾生用真嗓时更高的音域,以洪亮为美。

我常常想,和一个时代一样,一个剧种的命运也是蹊跷的,每一个剧种的身后都有无限的历史,从原始的混沌开始,经历种种生冷无忌的起承转合,终回归到生命的本源。

正如古人的四十乐事,不需要豪宅名车,不需要爱马仕、百达翡丽,竟是简单如此:高卧、静坐、尝酒、试茶、阅书、临帖、对画、诵经、咏歌、鼓琴、焚香、莳花、候月、听雨、望云、瞻星、负暄、赏雪、看鸟、观鱼、漱泉、濯足、倚竹、抚松、远眺、俯瞰、散步、荡舟、游山、玩水、访古、寻幽、消寒、避暑、随缘、忘愁、慰亲、习业、为善、布施。

有时,我还会想起另一场多年前繁华至极致的《牡丹亭》,已经停演了,演出地点是北京东四十条的皇家粮仓,厅堂版不仅精致,而且矜持,走的是旧时代的“堂会”路线。八个章回的起始,都由一位身着明代长衫、头戴黑漆方巾的儒生,用毛笔在灯笼壁上写下“惊梦”、“言怀”等剧目,演员的戏服是讲究的棉麻质地,衣襟上的梅花是老工匠亲手绣制的,舞台上飘落的桃花花瓣是专人从京郊采摘的,还带着清晨的露珠。

另一位柳梦梅斜躺在厢房的大竹椅上,手执一卷用上等宣纸制作的仿古线装本,窗外的鱼缸飘出朵朵水纹,营造出下雨的效果。芭蕾舞的元素也被带到了昆曲的平面舞台之上。水袖的绚丽翻飞,在舞动中增加了情欲的力量,杜丽娘和柳梦梅在相拥、相磨、对视和仰背的过程中,水袖不时绞缠在一起,是一场幽闺春梦,“三生石上三生路,但使相思莫相负”。

花神们在吟咏中打开一个小盒子,数十只彩蝶翩翩飞向观众,“是真的”,有人惊叫起来,掌声在皇家粮仓里响起、漂浮,又娇无力地坠落。600年前,这里是京杭大运河南粮北调的终点。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时光隧道里,《牡丹亭》便是关于黄金时代循环往复的梦境了。

作者周凯莉,中国前媒体人、旅新作家,著有小说集《弱水》。

“看了很多场昆曲《牡丹亭》,新加坡的版本更素雅宜人”

HQ丨编审

周凯莉丨作者

“相约狮城 遇见苏州”文化周主办方丨图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