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公司馬遷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這無疑是透徹而犀利的人性論斷,但也不免偏頗。人類社會,難以迴避動物界的叢林法則,但終究與僅有生存本能的動物有本質區別——人的精神世界,或者說人文主義。人文主義有大我與小我的邊界,大我為社會大眾而堅守或殉道,不求功利;小我成就個人,以一己之小成,為社會留下美好的印記。畫家就屬於後者,他們用天分或者歷經訓練的技巧,借用畫筆,記錄人世間關於美好的一切點滴與瞬間,滿足自己,也報答社會。
李運啟
本地水彩畫家李運啟(Lee Choon Kee,1944- )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用畫筆持續記錄新加坡的自然與人文景觀六十餘年,樂此不疲,亦不知老之將至。
自實龍崗政府華文中學讀書時開始學習美術至今,李運啟一直都在默默地勤懇耕耘。他本人以新加坡水彩畫會創會會員的身份備受尊敬,也曾任新加坡美術總會副會長及本地歷史最悠久的美術團體——中華美術研究會的會長(2010-2013),是新加坡國內被西方水彩大國——美國承認的少數幾個本地水彩畫家之一,是美國國家水彩畫會(NWS)和美國水彩畫會(AWS)的準會員[1],也是英國傳統水彩俱樂部(澳洲維多利亞分會)榮譽會員。
不過,大約在1960年代,只有一個外國人曾花50塊錢買過他的一幅作品,直到1980年代的近20年間,他幾乎鮮有機會再賣畫。但畫畫是要花錢的。一邊是生活,一邊是用錢的無底洞,他只好想辦法節省:把一張水彩紙的正反兩面都用來畫畫——這真是令人噓唏的一幕,在世界美術史上,恐怕也是罕有所聞的故事。這就是李運啟,那個真正熱愛繪畫的人,無論是否被人承認,無論是否可以換來金錢。皇天不負苦心人,1980年代以後,他的作品漸漸被本地藝術市場所接受,2023年,在他年屆耄耋之際,本地一位身價不菲的畫廊老闆,一出手便一次性收藏了他近300張各個時期的作品,也第一次讓公眾知道了曾經在畫紙兩面作畫的李運啟。
左圖為《曬魚》,水彩,56 x 76cm (1972);右圖為《漁村》,水彩,56 x 76cm (1995)
李運啟在本地出生,父親自海南文昌而來,母親在他出生幾個月後曾帶他返回過家鄉一段時間。他先入赤道藝術研究會學習,後於1962年至1965年入南洋美專,主修西洋美術,師從林友權、陳世集、林木化、許振弟、張荔英、黃奕全等人。最初他畫油畫,但寫生後乘坐巴士返回時,未乾的油彩偶爾會刮擦到同車的乘客,引來責罵和厭惡,因此改成更為輕便,材料也更便宜的水彩。他早上上課,中午之後外出寫生,直到晚上七八點鐘才回家,幾乎每日如此,而寫生也讓他遇見了影響他一生的人——林清河(Lim Cheng Hoe,1912-1979)。
林清河是新加坡第一代水彩畫家,先驅藝術家,1969年與陳宗瑞、許延義、黎才專等13人共同創立新加坡水彩畫會。他出生於中國廈門,七歲時隨家人來到新加坡,中學時就讀於萊佛士書院,美術老師是理察·沃克[2](Richard Walker)。同李運啟一樣,在林清河的時代,是無法靠畫畫維持生計的,林清河選擇一份有保障的公用事業局職員工作,直到退休,業餘時間從事繪畫創作。他最為推崇的是外光(en plein air)畫法,他的源自英國的水彩風格,深深地吸引著李運啟。林清河每個周末都會外出寫生,而李運啟則會同樣準時出現在他的身旁。幸虧林清河除英語外還可以講方言,這讓不大懂英語的李運啟能和他適當交流。同一時期,曾給李運啟及其他年輕水彩愛好者指導的是新加坡水彩畫會的另一位創會者、先驅藝術家陳宗瑞(Chen Chong Swee)。
水彩畫的起源最早可追溯至3500年前的古埃及,人們使用天然材料如土、礦物、動物血液、昆蟲屍體等製成顏料繪畫圖案,「到公元九世紀,無論在希臘、羅馬、敘利亞還是拜占庭,大多數細密畫都是用水彩與鉛白混合製成的一種不透明的水彩來畫的。而此時正值查理曼大帝的卡洛林王朝。查理曼大帝十分重視手稿創作,他召集了許多交替使用透明和不透明水彩的大畫家。這種混合使用一直延續到中世紀後期乃至文藝復興時期,當時已普遍將水彩應用於細密畫中。事實上,這些就是水彩畫的雛型……19世紀末,水彩畫已經發展出完整的獨自體系。就狹義的定義而言,水彩畫是指用水彩顏料,以水為稀釋媒介,在紙張上作畫的繪畫方式。通常有透明水彩(Transparent Watercolor)及不透明水彩(Gouache)兩大領域」[3],華人世界通常將水彩畫歸入西洋畫範疇。十八世紀英國工業革命的成功推動了水彩畫的發展。為適應軍事與科技的發展,早期水彩畫主要是用於地形景物測繪。在英國及美國畫家的努力之下,水彩畫飛速發展,一度頗受矚目,但世異時移,如今卻變成了一個相對小眾的畫種,不少人甚至錯誤地認為水彩畫只是油畫的小稿而不以為意。在我國公認的幾位先驅藝術家之中,只有林清河一人是以水彩為主的畫家。
李運啟與林清河的水彩顯然是從正宗的歐美體系進化而來的,同時受到中國水墨和儒家精神影響,是有華人文化背景的南洋風格。本地藝術史學者姚夢桐(Yeo Mang Thong)曾在不同場合多次闡述南洋風格並不是真實存在的藝術流派,只是本地畫家長久以來的一廂情願的迷思而已。當然,姚夢桐並不否認本地畫壇南洋風或馬來亞風的存在。事實上,這種文化背景與個性十分明顯,色彩表現獨特,有著鮮明的、以新馬地區為主的南洋地域風貌的繪畫題材,已經被國內外不少美術史研究學者傾向定義為南洋風格。儘管在這一概念之下的新加坡畫家並非是嚴格意義上的、有基本一致的藝術文化理念和表現技巧,甚至他們所藉助的繪畫媒介也千差萬別,交流語言亦不盡相同,文化背景更是「咖喱湯式」的——一鍋煮下去,無論什麼食材,都有了咖喱味。對,這就是南洋風格,是相對的文化混合、包容與再塑造。當然,也有在美術範疇上的具體體現——熱烈的、鮮艷的、僅屬於赤道的自然景觀和華、洋、巫、印各族融合的人文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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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後巷》,水彩,56 x 76cm (2016)
左圖為《新加坡河岸上的守衛舍》,水彩,56 x 76 (1968),私人藏品;右圖為《靜物》,水彩,56 x 76 (1970), 私人藏品
這種獨特的「南洋風格」,是為東南亞,尤其是新加坡藝術家所推崇和接受的。60年代之前的新加坡既有都市的繁華,也保持著簡樸的甘榜風情——新加坡河兩岸是繁忙的商業交易的景象,店屋林立,熙熙攘攘;海邊則大多是木製的船屋,蕉風椰雨。到了六七十年代,山林小道旁開始有了炊煙,大規模的工業建設也讓更多的高樓聳立起來。李運啟出身平凡,其藝術,也是對平凡的致敬——他畫新加坡河,河流就像新加坡的太陽一樣,是作品的靈魂。河面上有擁擠的船隻,河水映照著天空的藍色,天際的末端卻飄著淡淡的灰色水霧,漁夫從天空中預見到大雨將至,將漁船停泊河口。河邊小巷裡有熱鬧的咖啡店和人來人往的街市,水彩的痕跡與河水的靈動和諧相融,讓人想躍入畫中,坐於河畔。他著迷於城市空間,捕捉被忽視的街道和庭院,以及那些在窗戶外面掛著五顏六色的衣服的寧靜後巷;他追逐瞬息萬變的熱帶雲朵和日光,抓住天空中閃現的各種瑰麗顏色,像調色板一樣,在紅瓦的屋頂,白色的牆與黑色的框架之間有效組合,營造出虛實關係;他畫濃郁蒼翠的熱帶雨林,如江南水鄉之地的低矮起伏的山巒,或者垂下千萬條長須的碩大的榕樹,以及婀娜綽約的胡姬花…… 李運啟的作品與林清河一樣,與同時期接受過中國主流審美文化教育的先驅藝術家相比,中國意象的南洋風情是不完全一致的。但也許是骨子裡天生就有的華人血脈,讓他們形成一定的聯繫。李運啟的水彩,不是那種刻意的追求西洋美術範式的表現,線條中多少帶有一絲中國書法曲線的痕跡,常常呈現出某種抽象的哲學特質,是記憶的喚起,而非嚴格的現實再現。這些作品的畫幅各不相同,色彩也偏淡,可以看得到筆觸和水漬與顏料的痕跡,所流露的都是對這美好家園的無限眷戀與熱愛,是具有美學意義的嚴肅繪畫,而非休閒放任的散逸之作。
《新加坡河》,水彩,58 x 38cm (1970)
李運啟的作品有與眾不同的安靜與優雅的格調。比如,一幅創作於1987年的《Haji Lane 哈芝巷》作品,描繪了位於甘榜格南(Kampong Glam)與白沙浮(Bugis)一帶的街巷,畫面以令人舒適的米黃與淺綠色調為主。這裡曾是穆斯林聚居的地方,早年是港口,穆斯林由此搭船出海赴麥加朝聖,朝聖歸來者被稱為哈芝。畫面主體是一排紅瓦白牆的店屋,是極具南洋格調的建築,二樓淡綠色的木窗微攏著,透露出店屋主人居所的私密與安逸;臨街的底層商鋪外面有張開的陽傘與隨意擺放的竹簍、木箱、推車、居家雜物,以及屋檐下旺盛的熱帶植物。醒目的是一條柔軟地垂掛的紅色布條,牆角有一名印度工人正在打掃。
《哈芝巷》,水彩,56 x 76 (1987),私人藏品
與一般的寫生者不同,李運啟在戶外寫生,有時候會在一個地點持續畫上幾年,從不同的角度,不同的環境進行全方位觀察,直到他認為那個地方不必再繼續畫下去了為止。幾十年的創作生涯,他大約畫了近3000張作品,幾乎走遍了新加坡的各個角落,即使在接近80歲左右的年紀,依然每天騎著腳踏車,在烈日和風雨中,在街巷中穿行,騎上幾個小時也不覺得辛苦。他的所有作品都是現場完成,從不起草稿,隨時在畫面上直接添改,這就意味著他的觀察和立意,以及畫面的構圖和表現等必須同時達成絕對的一致。他認為,一旦起稿就會被草稿控制,作畫的過程就變成填充色彩,喪失靈動和節奏,他追求的是衝動之下的獨特畫面效果。因此,與其說水彩成就了他,不如說他把水彩的媒介特質發揮到了極致——水彩特有的水流動性與色彩的通透和低度疊加、與水墨畫相似的一次性低容錯筆觸,以及隨機變化的光波流動。這些技巧,未經長期有效的訓練是難以達到相對完美境界的。
南洋美專畢業後的最初幾年,李運啟沒有工作,只是埋頭畫畫,不問其他。後來,他加入一間廣告公司,任攝影員,同時負責暗房洗像工作,薪水微薄。後來,他嘗試過在建屋局(URA)找一份工,在測繪部門任製圖師,也曾在一間日本公司,負責花布設計,均是維持生活而已,甚至一度與朋友合夥經營一間小型公司,最終亦不能獲利而退出。1981年,李運啟決定放下一切,不再受生活壓力左右,毅然決然當一名專職畫家——他覺得做生意或其他工作都不容易,都會遇到挫折,甚至失敗,似乎比畫畫更難,只有畫畫才能讓他放鬆。他堅信,只要腳踏實地、認認真真地一直畫下去,總會有開花結果的那一天。事實上,正是這種自律和不懈追求,最終為他贏得成功和聲譽。
1990年代後,李運啟走出國門,開始背包旅行,在世界各地尋找新題材。為了豐富藝術視野,他幾乎跑遍亞洲各地,也遊歷歐美諸國,作品在2000年後正式走入公眾視野,曾在新加坡、日本、韓國、英國、法國、台灣、馬來西亞等地展出或舉辦個展,為多國機構和私人收藏家所重視。
自古而今,有人視藝術為謀生之技,有人用以沽名釣譽,有人身陷其中卻仍顧影自憐。還好,歷史上也不乏像李運啟這樣的人,把藝術當成一生的美好,就像一首歌唱的那樣: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直到我們老得哪兒也去不了,你還依然把我當成手心裡的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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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據李運啟講述,因在寄送作品至美國參加展覽時發生丟失事件,他遂按照美國方面的規定,僅保持準會員身份,不參加該組織的其他基本活動,如定期展覽等。1990年,新加坡水彩畫會榮譽會長王金成入選成為第一位美國以外被頒發美國水彩協會特色會員證的亞洲水彩畫家。
[2]根據維基百科,理察·沃克於1923年抵新加坡,畢業於英國皇家藝術學院(The Royal College of Art),主修壁畫。先後出任政府英文學校及全新加坡政府學校美術課程學監(Art Master of Government English Schools,Art Superintendent Singapore Schools),1937年起同時兼任萊佛士書院美術老師。1938年時也第一次為其他學校的非英語族群學生(主要是馬來語)教授美術。
[3]佚Baidu百科,水彩畫詞條。
(作者為本刊特約撰稿、水墨畫家、獨立策展人兼國家美術館藝術論文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