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
曬床墊。由張優遠於2013年拍攝。
夢想:
在新加坡有一間屬於自己的房間
住在公租組屋的人們期盼搬出去。他們告訴我,他們嘗試在公積金(Central Provident Fund,CPF)的帳戶中積累資金,並且去建屋發展局排隊。
他們談到等待和渴望。他們的夢想不過分:讓孩子在一個安全的社區里成長,給孩子一個屬於自己的房間。他們的夢想也跟憂慮有關:擁有一處屬於自己的住所才能擁有安全感,因為他們如果發生了什麼意外(例如突然早逝),他們的家人不會因此無家可歸。
他們想要搬出去的願望反映一些關於公租組屋的生活現狀。雖然他們指出他們喜愛社區的某些方面――離購物市場或地鐵站很近、互幫互助的友愛鄰里――但很明顯,一間公租組屋並不是他們想要長期居住的地方。
「停滯不前」――我在之前的論述中所提及的狀態――對他們而言是不可取的,我可以非常明顯地感受到這點。與那些在新加坡擁有自己的房子並希望在家中居住一生的人不同,住在公租組屋的人們迫切地希望搬出去。因此,我們應該嘗試去了解,是什麼導致建屋發展局的公租組屋和社區成為不被人們喜愛的地方。
新加坡組屋的分布與形態
新加坡建屋發展局的公租組屋通常位於常規社區內部,而非單獨劃分為獨立的社區。較舊的公租組屋往往是由三到五棟相連的樓組成的,而較新的則是「常規」業主自住房中的單個樓的形式。
在較舊的社區里,尤其能感到組屋作為租賃屋的氣息。雖然這對路人來說並不明顯,但對於住在這一片的居民來說,他們非常熟悉哪一個片區是租賃屋。業主自住社區與公租組屋之間有時會存在緊張關係,尤其是當關聯到遊樂場、開放式球場等公共空間的使用時。
如果沒有特別關注,很難立即看出一棟公寓樓主要或者全部由租住單元構成。但是一旦人們開始注意,在街道上就可以觀察到一些線索。
新加坡組屋的
大門與密度
首先是大門。查看門與門之間的空間是一種分辨租賃屋的方式。租賃屋是一室或兩室的公租組屋。這意味著它們要麼沒有獨立的臥室,要麼只有一間臥室。一室的公租組屋有一個客廳、一個廚房和一個衛生間,大概35平方米,沒有獨立的臥室。兩室的公租組屋有一個客廳,一個廚房,一個衛生間和一個臥室,大約45平方米。
相比之下,組屋的四室戶型――新加坡典型的住房類型,差不多是90平方米,是它的兩倍左右。因此,每一個公租組屋都相對較窄,門也很近。看看公租組屋街區的外牆,人們會被住房單元如此高的密度所震撼。
高密度的建築是居民之間一些緊張關係的根源。當我問及他們是否喜歡他們的社區時,很多人都會以「還行」開頭。但當我們聊得更多之後,我聽到了他們在高密度建築中共同生活的困難。他們抱怨公共區域很髒;如果他們住在公用垃圾桶附近,家裡就會有大量的蟑螂和螞蟻。
在一些房子裡,臭蟲對人們的正常生活構成了強烈的威脅,任何一個家庭都無法擺脫,因為它們會在不同房間裡蔓延。比起我自己所在的社區,我在這裡看到了更多的鄰里互助,但同時他們也告訴我,出於對流言的恐懼,他們也很謹慎,避免和鄰居「接觸太多」――過於近的距離使得互相監視變得更加容易――有意或無意,人們不想為自己和家人吸引太多注意或造成尷尬。
尤其是單身母親,她們的社交接觸尤為謹慎,因為她們「不想有流言蜚語」。這些事情並非為公租組屋所獨有,但這種高密度社區會讓問題更加嚴重。
分辨新加坡組屋的特徵:
氣味
公租組屋的第二個特徵是氣味。我去過的許多租賃屋,尤其是在舊的社區中,都有著明顯的不令人愉快的氣味。很難描述這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氣味,但這一定程度上是房屋之間過於擁擠的高密度造成的結果。與這些氣味相伴的,是公共區域滿是垃圾的景象――廢棄的床墊和家具以及樓梯間的貓尿。房屋空間有限,意味著人們需要在走廊里晾曬衣服、床墊和家具,這些潮濕的紡織品也會增加味道。人們會逐漸習慣這些氣味,但對它的感知不會完全消失。
當我最初開始田野調查時,氣味是在公租組屋中最顯著的體驗之一:當我聞到這些氣味的時候,我的大腦會立刻切換到田野調查模式;我如果幾周沒來,只要一聞到這種氣味就會把我帶回到跟這個空間和工作相關的記憶和感覺中。走樓梯的時候,尤其是當那裡有貓尿味的時候,我會如同過去一樣屏住呼吸快速走過。
我不認為垃圾/氣味的出現,是因為公租組屋的住戶原本就不能照顧好他們的環境。在新加坡,有非常多產生了大量垃圾的高密度社區。其他社區能夠保持乾淨的原因是有許多工人做了清潔工作。
關於氣味,讓我印象深刻的點是:走進這些有氣味的家中是在走進一個獨特的、與新加坡其他地方略有不同的空間。不論是否有意為之,一個公租組屋住戶回家的時候,她或者他都進入了一個不僅視覺上具有標誌性,而且以其他相當原始的生理感知(嗅覺)加以標記的空間。
新加坡組屋:安全
我在做田野調查的過程中沒有感到不安全。誠然,我一開始相當謹慎。回想起來,這是因為我對低收入社區抱持了太多負面的偏見。不公平的偏見在經歷事實和複雜體驗後會逐漸退讓、調整。當我遇見進過監獄或者觸犯過法律的人之後,他們在我眼中不再是平面諷刺漫畫里的角色,而是真實立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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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除了我原本對低收入人群先入為主的偏見,公共租賃住房社區還有第三個特徵――警察的出現(無論是實際在場,還是象徵意義上的存在),也加劇了不安全、危險的感覺,以及低信任度和被監視的氛圍。與非租住社區相比,一個人在租住社區里會更頻繁地看見警車和警察。
居民還告訴我,周圍總是有警察和緝毒人員。租住社區中的告示牌和海報也持續提醒人們潛在的危險,以及日常生活中隨時可能遇到的嚴重問題。
警察和這些告示牌、海報在公租組屋社區的存在程度高於其他社區,可能有經驗上合理的理由。也許比起其他社區,這裡有更多事件需要警察的關注(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警察的存在,一些輕微的違規行為在這裡也比在其他社區更容易被發現)。
儘管如此,人們還是不得不懷疑,當一個社區中的大部分人口是守法公民時,是否有必要製造這種明顯的緊張和不安全感。更尖銳的問題是,如果我們每日見到的各種標識、海報會影響我們的自我認知,並在實質上使我們思考自己的行為和習慣,那麼當人們只能得到自己周遭是各類犯罪和問題的信息時,他們會得到什麼暗示?尤其是對於在這些社區中長大的孩子而言,被這些提示他們不要這樣或那樣做的信息所包圍,究竟會產生什麼效果?
這一點在我陪同來自英國的訪客路過「普通」社區的時候擊中了我。其中一位訪客興高采烈地說,這裡到處都是令人振奮的標語。我笑著說:「對,在新加坡有很多關於『美德』的呼籲。」她讚嘆道:「對,美德。」
那時我已經開始拍攝公租組屋社區的照片,注意到了社區內的這些標識中蘊含的強烈負面意味。她的觀察立刻讓我留意到租住社區和自有社區之間的差異:一邊是不要(借高利貸);另一邊是要(爬樓梯以保持健康!)。一方面是一張威脅性的圖片;另一方面是一張狀態良好的圖片。住在自有社區的居民有時同樣也會在電梯門上看到高利貸海報,因此這些海報並不僅針對租住社區的居民。然而,在我三年的田野工作中,當我在租住社區等待電梯時,我無法回憶起除了「1800-X-AH-LONG」之外的海報。在這些社區中,海報和這位來自英國的朋友觀察到的令人振奮的「美德呼籲」毫無關聯。
想像一個每天從學校回來搭這種電梯的小孩,想像你自己是這個小孩,在這個低收入的租賃組屋中長大意味著每一天都要沉浸在這種被負面信息包圍的環境中。
新加坡組屋內部生活與空間利用
正如人們所預料的那樣,房屋內部的維護方式存在差異。有些是家具簡樸;有些是雜亂無章;大多數都很乾凈,但也有些很髒。一些居民對他們的家非常自豪:他們保持家裡乾淨,精心裝飾。有些人很有藝術天賦,會在牆上畫壁畫,或使用模具來創造彩繪圖案,以裝點他們的小空間。
雖然有這些差異,但所有的居民都必須在這個非常有限的空間中建構他們的家庭生活。缺乏臥室意味著客廳通常也要兼作睡眠區域。非常多的家庭只在客廳放了幾件家具,因為需要空出地方來睡覺。一些人使用白天可以摺疊和放在一邊、晚上可以鋪出來的tilam。
一些人使用墊子或直接睡在地板上,沒有任何柔軟的覆蓋物。另一些人則在夜間把沙發變成床。非常少的家庭會有能坐下全家人的全尺寸餐桌。在有餐桌的家庭,由於空間狹窄通常一次只能坐下兩三個人;更常見的情況是,人們使用可摺疊的餐桌。當空間有限時,能把東西移開是非常重要的。
人們擁有的家具反映出新加坡社會的浪費行為――一些收入有限的人擁有成色極好的家具,因為富裕的新加坡人會扔掉仍然很新的物件。在這些狹窄的房屋裡,我有時會看到漂亮的木雕椅子、花哨的床架和精工細作的沙發,這些家具雖然老舊但是做工精良。正如社會工作者經常指出的那樣,這裡的居民也經常擁有平板電視。
因為房屋的面積太小以及希望節省電費,一些居民在家時會把燈關掉,並把他們的大門打開。為了保持一定的私密性,他們有時候會拉上窗簾或者把木質的百葉窗關上。在我早期的田野筆記中,我常常提到門口的這些遮擋物。
人們夢想著搬出去的主要原因之一是為他們日益長大的孩子尋求多一些空間。個人的、私密的空間在這個如此小的房屋中非常難以實現。那些有不止一個孩子的家庭,家長和孩子都沒有屬於自己的房間。非常多的居民,尤其是那些有青春期女孩的家庭,想出了非常多創造私密空間的創新方式。他們在雙層床的下層掛上窗簾。他們使用書架或者櫥櫃作為隔斷牆。在後面的章節中,我會進一步描述空間與管教孩子之間的關係;簡單來說,這種空間的缺乏可能導致一些青少年在外遊蕩,讓家庭關係變得緊張和困難。
存放私人物品的個人空間同樣也是有限的。我遇到過媽媽們講述她們在整理小孩物品時對他們咆哮的場景。對家庭成員來說,整潔成為一種必需品質,因為每個人出於多樣的目的,對空間有非常多的需求。這同樣也成為家庭內部矛盾和爭辯的根源。有限的空間會持續產生家務和壓力。
房屋內有限的空間意味著有物品會被放在公共空間當中。例如,衣服通常被晾在走廊的衣架上;鞋櫃也很常見,雖然在一些情況下人們會抱怨鞋子被偷走;自行車和孩子們的滑板車也同樣沿著走廊停放,有著類似的被偷走的風險。為了理解為什麼在租住社區中往往有更多東西被遺留在公共區域裡,我們必須意識到這些人所處室內空間的有限性。
當我做田野調查工作,去受訪者家中拜訪的時候,我也常常被自己的經歷所震驚。老舊樓房糟糕的空氣流通環境創造了一個幽閉恐懼、令人窒息的氣氛。當我待在屋裡並且門突然被風合上的時候,我覺得自己被困在一個狹小黑暗的空間裡。2013年,當霧霾報複式地襲擊了新加坡――空氣品質如此糟糕以至於每天鼻子裡都充滿了煙味、眼睛充滿刺痛感。我記得自己舒適的、經過空氣凈化的辦公室和我所拜訪的家庭之間形成了鮮明對比。
我也同樣震驚於遇見的營養不良的人,他們會提起自己如何時不時地缺少購買食物的錢;也震驚於人們選擇自己少吃幾頓而使孩子可以吃得更多一點。在我早期的田野筆記中,我持續地表達了這種震驚。如果把這些體驗轉移到我社交圈中人們的生活上,很多事情都會被當成緊急危機。在我開始這項工作的最初幾個月,我無法停止討論臭蟲。但對我的受訪者們而言,這和其他事情一樣,只是他們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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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新加坡公租組屋現象與社會現實
置身大環境:需求是什麼?它們如何社會化?
在這個世界上人均收入最高的城市之一,有些人仍然生活在我所描述的環境之中。由於住房過於狹小,他們無法為父母和孩子分別提供臥室;他們擔憂變成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他們每月總會在某個時刻缺錢;他們生活在如此密集的空間中以至於垃圾和臭蟲成為長期存在的問題;他們主要的娛樂方式是看電視;他們日常不斷地被傳單或標語提醒他們的社區有多危險;他們不怎麼開燈因為想要節約電費;他們只能燒熱水給孩子洗熱水澡;他們的房子裡充滿了富人丟棄的舊物件。
我們必須將這些景象融入新加坡擁有閃亮的購物中心、豪華跑車、蘋果手機和路易·威登名牌包包的同一個畫面中。作為「高度宜居城市」的新加坡、擁有最高的國際學生能力評估項目(PISA)分數、亞洲最好的大學、最高的住宅房屋自有率,而在公租組屋中的極度貧困的生活條件、缺乏安全感和尊嚴,這些也都是新加坡真實的日常生活。
描述美國和歐洲城市中的低收入社區時,華康德(Lo.c Wacquant)認為這種「區域污名化」對人的感受和行動產生了巨大的負面影響。當一個地區被污名化,例如,被貼上年久失修、住戶普遍是失敗者、缺少資源的標籤時,其居民會發展出相互疏遠和相互詆毀、退回到私人領域並儘可能地逃離該社區的應對機制。把一部分社區從廣大的城市中剝離出來,傷害了社區內部的關係和住戶關於自身社會價值的認同感。
在新加坡,低收入群體的租賃房不是像其他城市那樣極端的貧民窟化的空間,在獲得乾淨的水、電、便利設施和交通設施這些層面上,我的受訪者們並沒有在物理條件上失去這些東西的可得性。然而,他們所處的空間仍然是不舒適的。更重要的是,這些空間令他們處於一種常態的社會大環境之外。
我們如何睡覺、在哪裡醒來、洗澡水灑在皮膚上的感受如何、是感到飢餓還是飽腹、我們日常談論的話題、我們離開家時所看見的東西、我們回家時聞到的氣味如何,這些是我們的真實生活。也許從一個遠觀視角看,新加坡並沒有如同其他城市那般嚴峻的住房問題。但人們並不是採用遠觀或者俯視的視角在生活。我們每天生活在日常的、真實的現實之中。我們每一天、每一個小時和每一分鐘都在經歷著不平等。
《不平等的樣貌》
本文內容來自:《不平等的樣貌》
揭開新加坡人的家醜,不敢公開的社會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