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七十八年前从中国下南洋,没想从此两地隔绝,再没回头

2021-10-24     于晏     15864

“盼到这一天,飞机在树间飞过,机轮重重擦过地面,终于跨过这扉无形的门。放眼,金的痕迹,在何处?我的记忆是祖母的梦,用一串串乡音童谣串成,颜色昏黄。毕竟珍藏四十多年,像散落的电影片段,不知哪一段接哪一段。海边吹来的风沙、冻入骨的空气、一间半塌的砖屋、翻过的番薯田,都是跳格的传说,没有一段是真正的经历。”

三天的游览,都在寻找祖母歌谣中散发的感觉,可惜却没找到可以对应的情景。不肯放弃,一有机会,就设法与当地人攀谈,希望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跨》继续写下当年这种无边际的摸索:

“一只白鹭鸶刷刷飞过天际,带起声音飘摇,远远吟唱:白鹭鸶,担畚箕,担到海仔埂,博一倒,拾一钱……”

他七十八年前从中国下南洋,没想从此两地隔绝,再没回头

(作者祖母常在歌谣中吟唱的白鹭鸶。2015年摄于金门太湖。)

所有回忆片段刹那间撞在一起,眼里模糊起来。没人发现我心思重重。那一批台湾来的亲友说着客语,都喝高粱去了,早忘了陪我寻找家门的承诺。

高粱酒入喉,像一块滚烫的石头,哽在喉咙再咽不下去。大家举杯,现场气氛好热。我离开欢乐,找了店外一名老者,问他哪里可以找到李姓家乡。话刚离嘴,就觉得这问话好笑。

老人眼里深邃得可以看见过去,他抬起手指了一个方向,口中喃喃自语。他告诉我战场就在古宁头,1949年古宁头战役时死了好多人。

他七十八年前从中国下南洋,没想从此两地隔绝,再没回头

(古宁头战役图。图源:新加坡眼)

古宁头姓李的最多,我看过资料,都这么说。老人的指引正吻合我自己粗浅的分析,当时还真深信不疑,正因如此,再容不下其他的可能。

竹脚与水头

记得祖母回忆金门故居时,常提到“水头”,而不是祖父的李氏家乡。这也难怪,水头是她的出生地,思乡情切,自然如此。如今想来,如果她当年也能多透露一点西山前的资料,或许一切将变得更为简单。

我把这样的缺憾写在《跨》里:

“祖母说她的家乡在水头,说着说着就不停抹眼泪。爸爸端坐在大厅,用乡音朗诵金庸的侠义江湖。直到四十二岁那年去世,他都没对我说过家在何处。

我出世的地方叫竹脚,在南国小红点新加坡。水头、竹脚,对仗好工整,可丝毫扯不上关系。我从小讲著、念著、唱着的乡音在千里外飘扬,有一种冲动,想到原乡去听这熟悉的声音。说穿了,不就是想去看看爸爸的家乡。这就是寻根,但我凭着什么,连个完整的地址也没有。

一阵钢铁敲击声叫醒我。小小一间打铁铺挤满人,连空气也热起来。对面打来的炮弹化身成了菜刀,躺在灯光下的玻璃柜里任人瞻仰。刀身闪著光烁,仍然没有金的痕迹。

我依然在寻根路上。”

不是古宁头

1949 年后,金门已成为战地前线,民生景物起了很大变化。1998 年看到的金门,怎么和祖母的描述距离这样大。《跨》这样写道:

“走进坑道,外边的阳光都在身后,一股凉意从背脊袭来。越走越深,直达人工水道。真难相信,从坚硬的花岗岩可以开凿出这一片天地,说是连船只都可以进出。但就是感觉陌生,这些都不是祖母口中的家乡,祖母的家乡没有这样的心思,祖母的家乡有的是土豆花生的芬香。她说的花生就种在我童年的心里,她说用家乡的花生可以做好吃的贡糖。虽然从未尝过,却早已熟悉这一种味道。

他七十八年前从中国下南洋,没想从此两地隔绝,再没回头

(坑道。图源:新加坡眼)

推销贡糖的声音毫无顾忌空袭而来:十种口味,试吃免钱!大家挤在土产店里热闹抢购,贡糖成了宝,穿着漂亮外衣,不是想像中朴实淳厚。推销小姐递来一块,说是猪脚口味,如果不喜欢,还有其他口味。但怎么吃都尝不到我梦中的味道,那种融合著祖母浓浓乡愁的口味。

旅行车终于来到古宁头,继续看坑道,参观八二三炮战史料馆。我心里跳动得厉害,难道是近乡情怯。想要问问导游那里有家的痕迹,却找不到恰当的词句。

对着展馆内的炮战照片,举起相机却按不下快门。我不信,连试好多次都是如此。这相机已是老战友,难道它也近乡情怯。把镜头转向走廊,景光没变,一按就卡嚓一声,心里萌生一股凉意。

急急离开展览馆,心头兀自不安,感觉古宁头是块是非地,全然没有祖母歌声中的祥和安宁之气。自己告诉自己,我找错了门。”

和西山前李家村擦身而过

金门行最后一天是参观山后民俗文化村。车子来到西山前的地标石前,不知何故停了下来,没有人下车,几分钟后车继续前行。后来,当知道家乡确实地点,再查了地图,才发现糊里糊涂错失了机会。

命运常喜作弄人,这样的擦身而过,让落实寻根的愿望又拖延了十七年。再节录一段《跨》文的描写:

“吃过芋头夹扣肉的晚餐,时间已近晚间九点。想起祖母所说:早早洗脚上床睡觉,明天田里还有艰苦的农活。但宾馆外又冷又暗,大伙没有睡意,还兴致高昂,走一段夜间村路去 K 歌。台北瞬间在空气里热闹起来,歌里尽是宝岛的乡愁。大家喊破喉咙,似乎想叫醒一九四九年后的沉寂。我找到金门王,唱了《妈妈请你也要保重》,再一首《流浪到淡水》,依然是台北风情。我望出窗外,芭蕉树在风中摇摆,远处黑漆漆一片,朦胧中像是一片翻过的田,一畦一畦,多少次轮回翻种,赤裸裸面对星空。

隔天,去山后民俗文化村参观屋角像燕尾的闽南古厝,路过西山前村,看到那著名的地标,用‘金门’二字设计而成的电话亭,突然有一种异样感觉。导游说,这里是李姓村,我竟全无反应,就像平常坐在旅行车里打盹,偶尔惊醒,车窗外掠过的只是平常风景,全然没在心里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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