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能攝製的訪談:與新加坡前政治犯謝太寶一席之談

2023-02-09

編者按:本文記錄了作者採訪的一些特殊人物與事件,讓我們更加了解新聞媒體工作的幕後。

本文出自世界科技出版社出版的《回望加利谷山》一書。

·李香君Lee Siang Jin

未能攝製的訪談:

與前政治犯謝太寶一席之談

那天午後,記下他的地址,通知了主編,我便搭乘德士前往宏茂橋拜訪新加坡前政治犯謝太寶。

謝太寶曾是新加坡國會議員。1966年10月,他在內安法令下被捕,未經審訊就被拘留長達23年。之後,他被軟禁在聖淘沙島,直到1992年11月,才獲准回到新加坡本島與父母同住。

記不清是什麼時候訪問他的了。只記得是在閱讀了報章的報道之後,獲悉他離開了聖淘沙,我便打聽他的下落,結果只取得他的住址便上門試試能否訪問他。

來到一所五房式組屋,我叩了幾下門,開門的是謝太寶的父親。他臉帶慈祥問我找誰。我道明來意亮出記者證之後,他把謝太寶叫了出來。

謝太寶被捕時只有25歲。出現在我面前的,卻是一位年過半百,身體瘦削的中年男子。他架著一幅舊式黑邊厚框眼鏡,面容略帶滄桑和幾許疲憊。他招呼我到客廳里坐。他父親好奇地問我如何找到他們的地址。謝太寶輕輕地告訴父親,記者總有聯絡的門路。謝老先生點了點頭回房去。

當年,有關謝太寶的背景資料猶如鳳毛麟角般稀有。官方報章用的來來去去就那幾張黑白照片。在加利谷山資料室也從沒見過有關他的影片。倒是曾在目錄里見過他的大名,檔案屬於限制級。「謝太寶」這名字似乎是個忌諱,很少人願意提起。眼前難得謝太寶願意和我談,我索性做個詳盡的背景資料收集,至於能否說服他上鏡把他的談話錄製成影片甚至製成電視節目公開播出以後再說。

據謝太寶陳述,他被捕時是裕廊區國會議員,這個身份讓他免受皮肉之苦。但是,長期獨自被囚禁無法和外間接觸,對他造成一定的心理損傷。他曾嘗試提出上訴,但律師說,由於他沒被起訴也沒經過審訊,按照法律程序無法上訴。他母親也因為他被拘捕,幾次心臟病猝發。當局也曾以此試圖說服謝太寶儘早宣布放棄當局所指控他的活動,以換取自由和家人的安心。

1989年5月,謝太寶被遷往聖淘沙,單獨居住在一所單層平房長達3年多。在聖淘沙受軟禁期間,他除了照顧自己的飲食起居之外,也替當時的聖淘沙發展局做些翻譯的工作。

根據謝太寶描述,他的住所周圍是叢林,經常有眼鏡蛇出沒,幸好他是甘榜長大的孩子,懂得如何應付。初時,他也在夜間經常聽見門外有響亮的腳步聲,簡直像軍隊在門前操過。住久了才發現,原來那是四腳蛇踏著枯葉在地上爬行所發出的聲響。

軟禁期間,當局定時派人接謝太寶回本島購買食物,日用品,以及理髮等。他說,有一回他在理髮時,理髮師忍不住以福建話問道:「為何你每次來光顧都有人在門外守候?」他沒來得及回答,那理髮師突然有所領悟,連忙接上:「哦,你不用說了,我知道你是什麼人了!」

回本島時,內安局人員也帶謝太寶「游車河」,穿街走巷向他介紹我國的發展,並且勸他公開承認被指控的活動。

在整個訪談中,謝太寶神情安定,語調溫和,就像跟我聊天似的。唯獨當我問起當局到底指控他什麼時,他流露出激動的情緒,眼睛裡閃爍著淚光。「我都沒做過,要我承認什麼?要我放棄什麼?」他接著說,參政只不過是想為社會做出貢獻。這突如其來憤慨的一幕,事隔多年在我腦海里還是那麼清晰。

根據目前在網際網路上公開的官方資料,當局是在1985年,首次正式解釋謝太寶被拘留的原因。理由是:謝太寶是馬來亞共產黨成員,並且參與非法活動,試圖動搖政府。當局也聲明,只要他公開宣布與馬來亞共產黨脫離關係,並且放棄以暴力推翻政府就可重獲自由。

謝太寶畢業自南大物理系,也曾在南大教過書。接受訪問時,他正積極學習德文,準備在資助下到漢堡進修。他向我感嘆,自己年紀大了記性差,學習德文不容易。問他是否願意上鏡做訪談,他一口拒絕了。他說,當下他最關注的是自己的健康,還告訴我檢驗報告剛出爐,很慶幸沒患上前列腺癌。他也透露,自己的言行仍然受到監視所以不便給我聯絡電話。

訪談就這樣結束。

一晃20多年。有關謝太寶的資料在線上越來越多。1998年11月,當局解除對他的一切限制。之後,他也在位於荷蘭海牙的國際社會學學院完成博士學位。

英文報章曾經刊登過他的訪談報道,內容與謝太寶同我說的類似。失去自由長達32年,他對於自己的遭遇說法和立場似乎從沒改變。遺憾的是,至今沒能找到有關謝太寶的華語記錄片。當年我未能說服他錄製訪談,如今能發表這篇文章或許是一個補償,讓這段歷史多一個視角,多一份參考資料。

南非之行:在歷史的轉角做採訪

在南非黑人城鎮索維托(Soweto)拍攝完畢已夜幕低垂。

之前,黑人司機已忐忑不安,不只一次催促我們趕快收工離開城鎮。這個黑人青年擔心,入夜後我們租用的小型客貨車容易遭騎劫。

那是1994年10月。曼德拉剛在4月間當選南非總統,結束了白人統治。多年的種族隔離政策,剝奪了黑人各方面的權利。當年南非人口中擁有四千多萬名黑人,大部分無法分享國內豐富礦產所帶來的財富。長期的貧窮與失業造成高犯罪率。南非白人政府沒有為黑人城鎮提供公共運輸服務,私人經營的貨車德士成了居民唯一的代步工具。小型客貨車需求高,貨車失竊或被持槍騎劫的事件頻頻發生。至今還記得,在離開城鎮的路上,攝製隊心情緊張,車內鴉雀無聲。沒有街燈的路段四周一片漆黑,偶爾只見遠處人家的點點燈火。沿途不時有行人三五成群摸黑步行,路過的車燈令他們驚奇地回望,也給他們一些照明。他們當中很多是女性。南非的性犯罪率非常高,女性經常是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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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在索韋托受訪的女居民說,她每天得花六小時搭乘貨車德士來回上班。她工作的地點是約翰內斯堡(Johannesburg)市郊一個叫山頓(Sandton)的衛星鎮里的酒店,也就是攝製隊下榻的地方。酒店只聘請兼職客房服務員,而且薪水微薄。白天我到她的住處訪問。她家和索韋托鎮里許多火柴盒似的小平房沒什麼兩樣:有自家的院子,廁所在屋外。房子裡家具簡陋,只見她母親神情呆滯地靜坐在客廳一角,一動也不動。據她說,自從其中一位兄弟在暴亂中喪生,母親精神受困擾。訪問期間,她父親突然醉醺醺地進屋還摔了一跤,令大夥兒吃了一驚。這位女青年約莫30歲,有一個女兒。她沒和孩子的父親結婚,因為他沒有收入付不起聘金。孩子的父親當時在場,他告訴我們隔壁鄰居是毒販,我們最好趕緊拍完離開免得惹事端。

乘坐直升機高空拍攝開普敦半島。

犯毒,酗酒,暴力傷亡,家庭破碎等,這位黑人女青年的故事,可謂當時南非社會問題的縮影。

索韋托受世界矚目,始於1976年的黑人起義。長期教育資源分配不均,是引發黑人大規模抗議行動的主要導火線。白人政府為了鎮壓暴亂,打死六百多人,其中包括百多名學生,舉世震驚。南非也因此遭到西方世界的抵制和貿易禁運。

我因為自少年時代就經常留意相關的新聞,所以對這段歷史並不陌生。然而我從沒想過,到加利谷山工作竟然能親身到這個舉世聞名的黑人城鎮進行採訪。所以當我拉隊到索韋托鎮一所學校去拍攝時,簡直有種穿越時空回到過去的超現實感覺。受訪的男教師還真的參與過當年的學生運動。他感嘆,至今黑人學校的資源仍然很有限,不同年級的學生得擠在同一間實驗室里上不同的實驗課,學校設施損壞了也沒錢維修。

身處南非歷史的轉角,黑人當然期待剛上台執政的非洲人國民大會能改善他們的生活。那麼人數只有五百萬,過去高高在上的白人面對時局變遷又如何自處呢?南非白人大部分都是歐洲殖民者的後裔。受訪時,他們大部分都說自己從未享有特權,而且已在南非落地生根好幾代不打算離開。剛實施的平權行動,按種族分配就業機會,白人當然排在最後,他們或多或少都擔心自己的利益受損。

南非之行之所以印象深刻,除了索韋托採訪過程有些驚險,也因為那是我第一次踏足非洲大陸。南非其實是眾多非洲國家當中發展得較好的國家,國內旅遊資源豐富,風景綺麗,文化多彩。到南非克魯格國家公園(Kruger NationalPark)拍攝野生動物,在開普敦港口(Port of Cape Town)捕捉日落美景,令我大開眼界。南非國內的基礎建設例如公路網絡和電力供應,也屬第一世界水平。當然,一踏入黑人貧民窟就仿佛進入了第三世界。儘管如此,當時已有部分黑人屬於中產階層。他們在商場裡購物,吃炸雞和冰淇淋,這些畫面都給我拍了下來。節目還沒播出,加利谷山好些同事看了這些片段都嘖嘖稱奇,怎麼「非洲人」也吃名牌炸雞和冰淇淋?而我正是希望通過自己的故事與畫面設計,去改變一般人對非洲國家不是貧窮就是落後的片面印象,而且讓他們了解南非實際情況的多元性。有聲有影的電視在這方面最能發揮功效。畢竟, 一個畫面勝過千言萬語。

在南非克魯格國家公園拍攝野生動物。從左到右:錄音師Rohani、攝像師陳福榮、作者和當地租車師傅。

到瑞典見證新加坡潛艇隊建隊史

1997年,我到瑞典採訪,北歐已經入秋。

接到通知,我們得和國防部攝製隊合作,到瑞典拍攝新加坡海軍在當地接受潛水艇培訓的情況,心情是既興奮又擔心。興奮的是,這是我國首次購買潛水艇, 建立潛艇作戰能力,而海軍邀請《焦點》率先採訪並贊助全程費用,說明我們的節目有分量。然而,整個行程只有六天,行程緊湊不在話下,我和主編同國防部攝製隊也從未合作過,更何況這次拍攝的是軍事設備和軍訓,什麼可以拍,什麼可以播,界限在哪裡,沒人曉得。在網際網路不發達的年代,能在線上收集到的潛水艇資料並不多,而在本地的海軍人員對於潛艇戰爭也認識不深,所以啟程前能收集的資料很有限,只好隨機應變。

飛了20個小時,轉了兩趟飛機,將近傍晚終於抵達瑞典的海軍基地克爾斯克魯納(Karlskrona)。市內大多數商店已打烊,一行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家餐館進餐。吃著吃著我的眼皮都蓋上了,從未感到如此疲憊。

隔天,到海軍基地採訪。第一次登上潛水艇,從頂部的入口處往下攀爬垂直的梯級,笨手笨腳的。潛艇內部銅牆鐵壁,活動空間狹小,難怪潛艇人員的體型都不能太高大,也必須能抗幽閉。潛艇猶如孤獨的幽靈,絕大部分時間躲在水底以免被敵人發現。潛艇內,日常起居作息都得輪流,就連睡覺也不例外。有位潛艇人員告訴我,有時他們得睡在魚雷裝置下的小空間裡。進入控制室,得彎下腰鑽進一扇如前開式洗衣機的小門,我手腳沒配合好,結果摔了一跤。見過負責帶隊的新加坡海軍上校,他只願意接受訪問,對於我們想拍攝潛艇操作情況非常遲疑。我沒感到太意外。官方對媒體向來都具防備之心,也不太了解媒體人的工作。隨行的海軍公關人員不願介入,我只能向上校保證,會以快速平移鏡頭拍攝敏感的控制室,不拍特寫以免泄露軍機,這才獲准拍攝。

整個行程充滿變數。試過在潛艇里拍攝到一半,公關人員突然告訴我,我國潛艇隊另一隊人正在基地的另一端進行水底逃生訓練,攝影隊只好匆匆趕過去。回到潛艇之前,遇上負責培訓的瑞典海軍上將,我又得臨時準備問題,匆匆忙忙和他做一段訪談。

令我印象最深的是,同行的國防部製作隊突然接到通知,我們得飛往斯德哥爾摩(Stockholm)做採訪,因為我國時任國防部長陳慶炎在那裡準備和瑞典簽署國防協議。我們也得聯絡當地電視台將我們的片子通過衛星發送回新加坡給當晚的新聞節目。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在一天之內乘坐兩趟飛機來回飛斯德哥爾摩。在克爾斯克魯納機場買了機票,整隊人連沖帶跑的來到閘門登上快要關門的飛機,這情景依然歷歷在目。

瑞典之行:新加坡向瑞典購買的潛水艇。

作者攝於瑞典克爾斯克魯納海軍基地。

行程中也安排我們到瑞典的潛艇製造廠Kockums去參觀。原來這家公司除了生產潛艇和護衛艦之外,也製造火車等,業務非常廣泛。午餐時間,我們一伙人也受邀同廠里的工人一起排隊領取免費的膳食。

除了潛艇訓練之外,我們報道的焦點也包括新加坡潛艇人員與家屬在瑞典的生活點滴。北歐國家生活水平極高,篤信平等,貧富之間距離不大。瑞典國土面積不大,湖光山色卻不缺,居住環境很不錯。那裡天氣雖然寒冷,可是不少潛艇人員的家屬都說喜歡冷風撲面勝於熱汗淋漓。吃喝方面,由於克爾斯克魯納(Karlskrona)不是大城市,亞裔居民不多,所以市面上很少有白米。若有人驅車到較大的城市例如馬爾默(Malmo),通常會多買幾袋白米帶回來分給大家。較麻煩的還是孩子的教育問題。由於瑞典學校的教學進度沒新加坡那麼快,有些潛艇人員只好另作安排把孩子送回國上學,以免將來功課趕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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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攝工作完畢,匆匆回國。我還沒補足睡眠就得回加利谷山寫稿和剪輯,因為片子剪好後,還得讓海軍公關人員審批。出乎我預料的是,過程十分順利,批文很快下達,而且片子完全不用重剪。

忘了是哪一年哪一月,新加坡向瑞典購買的首批四艘潛水艇終於在新加坡舉行下水禮。我受邀出席觀禮。之後,我國的潛艇作戰能力不斷提升,潛艇數量有增無減。若有人問我,在加利谷山的那段日子最大的收穫是什麼,或許我能說它讓我接觸到一般人無法接觸到的人與事。登上潛艇見證新加坡潛艇隊的起步便是其中之一。

李香君

作者簡介:

李香君1988年加入新加坡廣播局成為華文時事組編導。初時參與電台時事節目《聽眾雜誌》的製作。一年半後加入電視時事節目《焦點三十分》製作團隊。在10 年裡製作了無數探討國際課題的節目,期間見證了東歐集團的瓦解,冷戰的結束,也多次遠赴越南、印度、南非和瑞典採訪和製作專題報道。此外,她也深入報道很多本地的社會、醫藥與政治課題,例如消費稅的實施等。她2000 年離開新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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