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五早上我報名參加了牛車水的免費City Walk（城市漫步）團。
從天福宮出發，跟著講解員穿街走巷，繞過壁畫、熟食中心，一站一站，像在城市裡解謎。同行的都是來自德國、美國、澳大利亞、英國、印度、越南的遊客，只有我一個中國人。
當我們站在天福宮裡，講解員看著我，笑著說：「你是唯一能讀懂這塊匾額的人，能不能請你念出來？」我看了眼匾額上的四個字，清清楚楚地念出了：「波靖南溟」。
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這不僅是一場觀光旅行，更是一次文化之間的對視與回聲。
天福宮是新加坡最古老的華人廟宇之一，建於1839年，供奉的是福建人最敬重的媽祖，也稱天后聖母，是一位掌管海上安危的女神。
它的特殊之處在於：整座廟宇的建造過程中未用一顆鐵釘，全靠榫卯結構支撐，屋頂飛檐、石獅木雕、牆上彩繪皆由中國工匠遠道而來親手完成。
廟中同時供奉了儒家的孔子、道教的關帝、佛教的觀音，三教合一，映照著彼時南洋華人對於「庇佑」的全部想像。而「波靖南溟」那塊匾額，正是清朝光緒皇帝御賜（現在掛的是複製品，因為不能拍照，所以這裡就不放照片了），意指海波平靜、南海安寧——是庇護，也是讚許。
廟宇後方，有一面悄無聲息的長牆。 它不高，不張揚，也沒有立起什麼紀念碑，但你走近一點，就會聽見它在低聲說話。
那是一種不需要語言的敘述，是祖輩們用行囊、汗水與鄉音寫下來的南洋編年史。
導遊接著介紹，這面牆上的壁畫出自本地藝術家葉耀忠（Yip Yew Chong）之手——一位50歲才辭職專職畫畫的前會計師。他說，他畫的不是藝術，是「家」。
這位畫家在這堵牆上畫下了福建移民的「視覺長詩」。這幅壁畫長約40多米，像一條展開的時間軸，把離鄉、落地、奮鬥、紮根，一點點拼貼在一起——起點是閩南村口，終點是新加坡河邊一位祖父牽著孫女望向遠方的身影。
（圖片出自新加坡旅遊局官網）
這是一幅可以從右往左閱讀的畫卷：從故鄉到他鄉，從渡海到定居，從廟前祭典到集體婚禮，從簡陋碼頭到現代城市線——你甚至能看到南洋大學的建校圖景，那是華人社會最自豪的一筆。
每一幕都沉著、安靜，但畫里的每一個人都在動。他們挑擔、搬貨、耕地、煮飯、辦學……不為藝術，不為美感，只為活著。
畫中有一個細節常被忽略：一頭牛拉著水桶，行走在泥濘街頭——「牛車水」這個地名，便來源於此：早期居民依賴牛車運水為生，這裡最早解決了「飲水難」的問題，才逐漸發展為華人聚居的生活核心。
（牛拉著 裝著水桶的車正好被一輛汽車給擋住了，在畫面左下方）
如今的水不再靠牛車拉，但記憶還在牆上。
而畫外的你，或許站在便利店旁、腳邊是摩托車和回收箱，但你會突然明白：這堵牆不僅僅是畫給遊客的，它是畫給曾在這裡生活過的人們，也是畫給還在尋找歸屬的人們。
離開天福宮後，繞過一條街，又見到葉耀忠的作品——這一次，他畫的是「巴剎」。
所謂濕巴剎，是新加坡人對傳統市場的稱呼：地上是濕的，空氣是雜的，味道是濃的。魚販剖魚、菜販吆喝、蒸汽從豆花攤升起，小孩在一旁被媽姐抱著，大人在講著價挑來挑去，—整個畫面混亂而有序，像城市心跳最自然的頻率。
濕巴剎壁畫的邊上，是一家典型的老式kopitiam（咖啡店）場景：男人們邊喝南洋咖啡邊讀報，蒸籠里騰著雲霧，咖椰吐司夾著黃油切片，孩子坐在凳子上咬著早點，貓趴在洗碗盆邊打盹。
這裡既是早餐的起點，也是新加坡最具煙火氣的社交空間。你可以講價、借錢、聽八卦，也可以在攤主不經意的手勢里感受到城市的善意。
你可以坐在畫里的凳子上合影，也可以站著看一會兒，發獃。
（圖上是我們當天的嚮導在演示如何和壁畫拍照）
葉耀忠把舊市場留在牆上，用畫筆存檔生活的「雜味」。他說，他畫這些不是為了懷舊，而是怕「人們以為這些地方，從未存在過」。
繼續走，我們在牛車水另一處壁畫前停下。這一次，畫的是戲台。
舞台高懸，鑼鼓喧天，台上的演員戴頭面、穿水袖，做一個「蘭花指」；台下的觀眾坐在板凳上看得津津有味。孩子扒在木梯上探頭，攤販穿梭其中賣糖水、魚圓湯、熱豆花——這一幕幕，是老南洋的娛樂生活。
而我最留意的是一位畫在右下叉著腰的女人——她穿著白色上衣、黑褲、梳著辮子，她是「媽姐」。
媽姐（Amah），是新加坡華人社會特有的一種職業女性。她們多來自廣東、福建，終身未婚，遠赴異鄉做工，照顧僱主家庭一生，不婚不育，一生節儉，把收入寄回中國。和紅頭巾很像，她們是南洋移民史中最沉默也最辛勞的一群人。
葉耀忠把她畫在戲台下，安安靜靜坐在那裡，沒有名字，沒有對話，像是永遠的觀眾，卻也是另一個時代的女主角。
如果你多看幾秒，就會發現：每一幅葉耀忠的壁畫里，都藏著一隻貓。
我是在參加導覽時才知道這個「貓的秘密」，導遊特別提醒大家「要仔細找貓」。
那隻貓，有時候蹲在屋檐下，有時候躲在魚攤角落，有時候已經融進了歷史的縫隙。
（可以找找這張圖上的貓在哪，也可以往上翻翻那幾幅壁畫的貓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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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它在屋檐下打盹，在攤子旁曬太陽，在戲台下打哈欠。
你必須認真地找，才能發現它。有時候，它就在你腳邊，有時候它藏在了環境里。
而找貓的過程，就像是你用自己的方式與城市說話：不是從地鐵圖認路，不是從攻略里挑景點，而是從一隻不說話的貓那裡，知道這裡曾經有人住過、哭過、吃過、活過。
City tour的最後一站壁畫講解是在剛剛重新裝修過的星巴克壁畫。
畫風不同了：年輕人在滑板、跑步、騎單車，狗在撒歡奔跑，咖啡香氣像雲霧一樣騰空而起。
最有趣的是，一頭牛正拉著車，而車上的不是水——是滿滿的咖啡豆，邊上趕牛的人還拿著一大杯焦糖瑪奇朵。
從牛拉水桶到牛拉咖啡，從天福宮後牆到咖啡館外牆，從壁畫上的傳統咖啡店的到星巴克的新壁畫，城市似乎完成了某種悄然的輪迴，而我們終於學會用另一種方式，繼續熱愛生活。
文獻參考資料：
葉耀宗畫家個人網站：https://yipyewchong.com
CNA、《聯合早報》人物專訪：《他辭掉會計師的工作，畫回記憶里的牛車水》
CNA Lifestyle：《這面40米長的牆，畫滿了新加坡人的集體記憶》（2017）
新加坡福建會館對天福宮壁畫項目的支持記錄與新聞稿
羅麗萍，《媽姐——她們的故事》，新加坡女性歷史檔案計劃（Women in History）
《聯合早報》專題：《巴剎不是市場，它是新加坡的「原味」生活》
星巴克官方公告：《牛車水旗艦店壁畫上線，致敬社區記憶》（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