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冬夜裡，此刻連心跳聲都成了巨響。

「仔，媽走了，你不要難過，也不要怪媽。媽就是不想拖累任何人。你和小琴都過得挺好，這個房子就留給雅雅。我存在小琴那裡的30萬塊錢就留給她吧。你們兄妹倆凡事多商量，照顧好小琴。」

最後她寫下「媽媽」兩字時，手抖得完全握不住筆。雖然她以為自己早想清楚了，並且精心策劃準備了將近一年，但付諸於行動仍令她渾身戰慄。

老伴走後，吵鬧了一輩子終於清靜了。沒幾年她卻發現日子又靜得太可怕了，家裡終日沒有聲音，久而久之她產生了幻聽，特別在夜裡，她好像能聽見灰塵落下的聲音。

仔是她兒子，他為每月能多賺幾百塊貼補家用，常年在野外工作。兒媳和孫女雅雅幾乎每周末都大包小裹地來看她，她缺什麼買什麼，乾淨衣服拿來，髒衣服拿走。雅雅很早就能替父母分憂，幫著照顧奶奶，花時間陪她。女兒小琴常來，不過沒說幾句話就靠沙發睡著了，婆家一大家老少都指望她。

此刻，她好想再聽聽兒子的聲音，糾結著拿起電話來卻又撂下：「我跟兒子說什麼呢？」千言萬語都如鯁在喉。

年輕時，她每每看到那些「自絕於人民」的新聞總會不寒而慄，後來慢慢理解了農村老人越來越多地選擇「自絕於人民」。

「我怎麼能和這些孤苦無依老人相提並論？」退休前她是位高級工程師，醫保完善，退休工資花不完。不過為給孩子多留些錢，她把大房子換成小一居室，現在請保姆就不現實了。

「要不去養老院？」

「不妥，如果那樣生死就由不得自己了。」她反覆思考過各種可能性。在她的想像中養老院最可怕，幾乎跟活人的太平間沒區別。

她年輕時朋友就不多，現在還在的所剩無幾。人老了聊來聊去不是這個患病在身，就是那個子女顧不上老境頹唐。

「看看你！孩子都省心孝順，兒媳打著燈籠難找，孫女乖巧懂事！」老友們個個羨慕嫉妒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

然而，她並不比別人快樂。她知道自己已經成了子女的大麻煩，成了自己的大麻煩。她開始思念老伴的噪音，連倒杯水的力氣都沒有時，生存的困境就再也跨不出去了。事事開始需要人，每分鐘都開始顯得多餘。

煎熬她的失眠症越到寂靜無聲的夜裡越折磨，仿佛時間也邁不動步，她的幻聽隨著時間越來越慢也越嚴重。腎病綜合症發作時，腰疼得常翻不了身，由於止痛藥和安眠藥的過度使用，她也開始產生各種幻覺，她總感覺自己泡在屎里尿里。

於是她頻繁看醫生，並要求住院。

「媽，你又咋的啦？」兒子在野外回不來，一聽她病了馬上焦慮。兒媳教小學，一個蘿蔔一個坑請不下假陪她。想跟孫女說兩句話，還沒來得及開口：「奶奶您別老給我打電話，我要考試了！」

大夫一看又是她：「大媽，沒什麼大事，您夠棒的了！」沒住幾天院又被醫生打發回家了，床位少，資源要儘量留給年輕人。

「難道人老了，就該活受罪嗎？」

不過，人多要強最終都會走到那兒去，她覺得自己已經站在邊上了。

「要像國外能安樂死多好！」她想像自己如何和家人老友道別，追思會上聽大家對她的評價。「至少能和孩子們說說話，好好道個別。」

她悄悄開始找大夫開安眠藥，甚至藉口老人開藥難，經常求別人代開幾顆。

似乎只有這條路是最完美的。

「這樣走和安樂死一樣體面乾淨沒痛苦，比最後送去醫院搶救身上插滿各種管子，任人擺布要強百倍。」她不停安慰自己。

「就算心臟病走得輕鬆，也得胸悶窒息幾分鐘。」她慶幸自己的果敢和周密。

「不能再拖了！」她不願在這幸福世界裡掙扎，被無聲的恐懼、自責和病痛折磨產生的幻覺和幻聽吞噬殆盡。

她拉了拉剛換好的新衣服，又仔細地梳了一遍頭髮，一切都像完成一個完美的儀式一樣無可挑剔。然後她平靜地倒滿了一大杯開水，小心翼翼地擰開沉重的藥瓶子，慢慢地一小把一小把吞下了積攢了半年多的安眠藥，沒有半顆遺漏。

正在這時，門外傳來了細微的響聲，她側耳仔細聽聽，仿佛是鑰匙插進鎖匙孔的聲音…

本文原名《聲音》，選自孫寬小說集雙集《冰火戀》，是作者的第一套小說集。

評

論

新加坡作家、學者、文學評論家林高：

對現實保持敏銳的觀照，把它放進記憶庫里取醞釀，加上一點虛構使它完整和變形，這是孫寬說故事的方式。她希望帶你進入故事中，獲得聽和看的愉悅，甚而獲得啟發，對人生有某種真切的領會。

新加坡作家、學者、音樂人梁文福：

寫作人若要寫不同的文類，就應該在不同文類中展現不同的作家人格。我認為孫寬的個性比較合適寫散文和詩，她在這兩個文類的筆耕已寫出自己的個性。寫小小說不只需要「故事」，也需要「冰」那樣冷靜的克制。我就送孫寬這句衷心話，因為我對她的寫作有期待，也相信她有文學的悟性。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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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之戀》簡介

《冰之戀》精選了孫寬自2016年，《寬餘時光》微刊創立以來，在世界各地發表及獲獎的小小說、微小說、精短篇小說24篇。本集作品以描繪各種生活背景下小人物生活為主，是作者探索人生、了解人性及研究小說創作技巧的各種嘗試，是作者小說創作道路上的新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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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火戀》在友聯書局、卓爾、高島屋、海風書屋、草根書室、大眾書局百勝樓店等新加坡各大書店皆有出售。

《冰之戀》精選了作者自2016年，《寬餘時光》微刊創立以來，在世界各地發表及獲獎的小小說、微小說、精短篇小說24篇。本集作品以描繪各種生活背景下小人物生活為主，是作者探索人生、了解人性及研究小說創作技巧的各種嘗試，是作者小說創作道路上的新腳印。

2022年《冰火戀》發布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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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孫寬：女，回族，新加坡公民。出生於中國黑龍江，祖籍北京。南京大學文學碩士。曾在北京、香港、西雅圖、惠靈頓、新加坡等地學習工作。從事過教育、教學、播音主持、銷售、公關、管理、投資顧問等工作。現以寫作、繪畫為主業，定居新加坡。

2016年創辦自媒體微刊《寬餘時光》，是搜狐、搜狗網等同名文學專欄的簽約作家，現為新加坡文藝協會理事、新加坡錫山文藝理事、新加坡熱帶文學藝術俱樂部會員、新加坡作家協會會員、歐洲華人筆會會員、東南亞華人詩人筆會永久會員等。各類作品多次獲獎，作品散見《聯合早報》《新華文學》《錫山文藝》等報刊雜誌。

著有寬餘時光系列文集，自傳體散文集《遇見都是初戀》，詩集《雙城戀》，日記體隨筆集《荒月之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