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在新加坡街頭問一個孩子:「你知道女傭嗎?」他們大多會快速地點頭,但如果你問:「你知道媽姐嗎?」他們多半一頭霧水。
「媽姐」這個詞,在如今的新加坡已經悄然退場。
她們是20世紀初期從中國南方下南洋的女性,終身不嫁,進人家家中做工,洗衣、煮飯、帶孩子、照顧老人,被稱為「自梳女」,是那個時代最隱形、卻最沉默有力的勞動者。
她們在我們今天熟悉的「外籍女傭」之前,幾乎撐起了整個新加坡華人家庭生活的日常。
那是一個沒有電子產品、沒有冷氣的時代,生活全靠人力維繫。媽姐們幾乎沒有節假日,從清晨起床就開始勞作,直至深夜才結束。
我第一次真正認識媽姐,是在繪本《媽姐的金魚燈籠》里。裡面的媽姐為僱主家服務了一輩子,小主人公長大後把小時候媽姐做的燈籠一起帶著去看媽姐,是個溫馨的繪本。
再後來,看《小娘惹》時,那些穿著白色唐裝、黑褲子,頭髮盤起的女子——她們分工明確,有人在廚房,有人守在主人邊上。她們台詞非常少,卻是劇中最真實的存在;她們沒有主線,卻支撐起整個故事的溫度。
(圖片來自聯合早報,照片中為《小娘惹之翡翠山》中扮演媽姐的演員們)
媽姐,這個名詞,如今在許多年輕人腦海中早已模糊,但她們的身影,依舊潛藏在老照片、舊廚房、某些家庭記憶的深處。
如果你要問全新加坡最有名的媽姐,毫無疑問,是曾經在建國總理李光耀家中做工過的歐陽煥燕,我認識她,是在李國梁的《廣東媽姐》這本書里。
她來自廣東順德杏壇鄉大巷村,姐姐歐陽煥崧當時在愛國華僑陳嘉庚家裡工作,在姐姐的介紹下,1949年,14歲的她那年獨自一人踏上遠洋輪船,來到新加坡,和姐姐一起在陳嘉庚家裡服務了9年,直到日本人來到新加坡。
(圖片來自網絡,照片上的人就是歐陽煥燕)
昭南歲月,陳嘉庚當時帶著全家前往印尼避難,而小女兒留給了姐妹兩個幫忙照顧。當時姐妹倆前往隔壁李光耀家裡打工,也照顧陳家的小女兒,直到陳嘉庚一家回來。
後來,歐陽煥燕就一直在李家打工,陪他們度過新加坡最動盪的建國歲月,也是她們成長記憶中最穩定的一部分。
(歐陽煥燕(左)在李家打工時,跟李瑋玲、另一位媽姐和李顯揚的合照。圖片首次刊登於《聯合早報》,2009年2月1日,圖片來自李國梁的個人網站:從夜幕到黎明)
歐陽煥燕40歲那一年,變成了自梳女。
她是幸運的,因為被書寫了下來。但更多的媽姐,只是默默地活著、老去,在僱主搬家或去世後,被安排送回老家,或者入住老人院,連名字都沒能留在新加坡的城市檔案里。
而像歐陽煥燕這樣終身未婚、盤發為誓、默默做工的女性,並不是個例,而是一整個遷徙群體的縮影。
20世紀初,廣東珠三角一帶如順德、番禺、南海等地原本是手工業和女工密集區,尤其是絲綢紡織、縫紉、製衣業發達。
然而隨著工業革命的深入,在西方已經用機器替代手工,快速、大規模生產衣服的同時,珠三角的紡織業還停留在手工和慢工出細活的階段,加上世界經濟大蕭條和戰爭動盪影響,當地傳統手工業逐漸凋敝,女性面臨大規模失業。
而與此同時,新加坡等英屬殖民地早期主要引進男性苦力、勞工、建築工、礦工也引發了社會治安問題,幫派林立,械鬥不斷,讓殖民政府很是頭痛。
於是,殖民政府開始限制男性移民下南洋,同時向中國南方開放女性勞工通道。
「媽姐」的出現正是在這種殖民政策與經濟困境夾縫中形成的特殊現象。她們多搭乘客輪到達新加坡、馬來亞,甚至遠赴泰國、印尼、菲律賓等地,成為各地華人家庭中的重要支柱。
(圖片來自網絡,描述的是1930年代中國農村婦女下南洋的場景)
當時的女性,不嫁人很難有生活上的保障。而這些媽姐,選擇「自梳」,是一種頗為激進的抗爭方式。「下南洋」這條路,不只是謀生,更是一種身份上的逃逸與重塑——在異地開始「做自己」的生活。
而與此相對應的是,她們到達新加坡之後,便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姐妹群體網絡。一些媽姐甚至在同一個僱主家中「接力工作」,將彼此介紹入職、傳授經驗,構成了非血緣的「女性社群」。
(圖片來自聯合早報,圖中的內容是晚年媽姐的生活)
和媽姐差不多同一時期來新加坡的,還有一群女性,她們是新加坡城市化建設中最堅實的奠基石,她們叫「紅頭巾」。
關於「紅頭巾」的故事,可以閱讀《她們的汗水,撐起了新加坡城市化的地基》
「媽姐」和「紅頭巾」是這一代南來女性的兩個面向——前者走入家宅內院,後者踏進工地街頭。
一個是圍裙上的油漬,一個是額頭上的汗珠。
但她們的動機相似:為了謀生,為了獨立,為了掙一口屬於自己的飯吃。
上周末我去了Everton Road,這裡曾經是新加坡本地畫家葉耀宗(Yip Yew Chong)的創作起點。
他曾經毛遂自薦,請求這裡店屋主人同意他作畫。那面牆,最終成為了他人生的第一幅壁畫,也成為媽姐第一次在城市中「重新出現」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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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page}他畫的是一位扎了髮髻、踩著木屐的媽姐,蹲在地上搓洗衣物,頭上還晾曬了床單,身旁還有一張咖啡椅子,放碗的矮櫃,還有來覓食的小雞的一家。
很接地氣,也很是有趣,與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渾然天成。
不過如今,這幅畫已經不在了,我在Everton Road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在這幢店屋旁經過了好多回都沒有找到。
直到第5次路過的時候,我在想不會就是這樓吧,看著真的很像呀,但是畫呢?怎麼沒有了?不死心的我又上網找了照片,還真的是曾經的這裡。
重新粉刷的外牆,已經沒有了媽姐的影子,那一瞬間,我忽然意識到,這些牆上的淡去,正如她們在人們記憶中的隱退。
但媽姐,並沒有完全消失。
我在牛車水的其他牆上,還看到幾位媽姐的身影:一個在戲台前駐足聽戲,一個抱著孩子在濕巴剎穿梭。
她們沒有姓名,卻被畫筆記住;她們沒有墓碑,卻被城市收藏。
關於牛車水的壁畫和畫家葉耀宗的秘密簽名,可以閱讀《牛車水壁畫里藏的貓,是畫家的小秘密,也是城市的溫柔》
媽姐的晚年生活得如何?
在新加坡拍攝的紀錄片《自梳女》中,有一位媽姐叫香姐,服務僱主家四代人,僱主家的孩子——如今的海裕博士——視她為親媽般供養。
香姐說,順德老家有俗信:「女子不嫁,要挽髮髻。若不梳發,死後會成孤魂野鬼。」
她終生未嫁,也未返鄉生活,直到年老,依然與僱主子孫同住,吃飯、聊天,被接納為家人,給她過生日。她說自己是幸運的。
但片中還有另一位媽姐來桂,住在「估哩房」,和兩位老人一起靠微薄的繼續費過日子。她堅持不接受福利部救濟,自己賣報紙、洗衣、做針線。
她的身上,還有竹子一般的傲骨和節氣,映照出一個時代南來女性的倔強與尊嚴。
而有些媽姐,在主人去世或家庭搬遷後,被送回中國老家。她們年老體衰,已無法適應早已陌生的故鄉。親戚有時視她們為「拖累」,房產問題、贍養問題接踵而至。
有的媽姐晚年獨居在舊祠堂旁的小屋裡,靠一點微薄的積蓄度日;有的還會想念新加坡,想念那些她照顧過的孩子——而那些孩子,已經長大,有了自己的人生,卻可能早已記不起她的名字。
媽姐不是母親,但她們養育了無數人;她們不是親人,卻可能比親人更親。
她們站在最不顯眼的位置——後廚、嬰兒床邊、洗衣間裡,卻是許多家庭不可或缺的存在。她們熟記孩子的哭聲、僱主的口味、衣服的分類,卻沒人真正了解她們自己喜歡吃什麼、想過怎樣的人生。
她們沒有留下太多影像,也沒有留下後代。
她們的勞動無法被「績效」衡量,也不被寫進「建設新加坡」的敘事中。但她們確確實實,用身體的勞動,情感的投入,為整個南洋社會的家庭生活打下了基礎。
而她們的精神,比任何豪言壯語都更令人動容:選擇不嫁、選擇遠行、選擇獨立、選擇用沉默承受生活的一切。
在當下,我們更習慣談「女性獨立」「性別平權」,但早在上世紀初,那些自梳女、媽姐、紅頭巾、南來姐妹們,早已用最不張揚的方式活出了「獨立」的姿態。
她們沒有掌聲,也未在歷史的主舞台登場。
但她們是舞台後,點亮燈光、收拾殘局的人。
參考文獻:
張丁元(2023年6月19日)。定格百年:媽姐——勤勞忠誠的東方婦女象徵。《聯合早報》。 https://www.zaobao.com.sg/news/singapore/story20230619-1405946
余廣達(繪)、林得楠(文)(2016)。《媽姐的金魚燈籠:獅城女傭故事》。新加坡:玲子傳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