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别人家神》的语言,时见潮州歌册的身影,具有浓郁的古典韵味
潮州歌册盛行于潮汕地区、清代至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旧时代
潮州女子不能进学堂,多不识字,但祖辈喜欢唱歌册,歌册里有动人的故事,感人的情节,难忘的人物,字句不多,朗朗上口,常常一人唱,众人听,善恶有报,福祸相依,可以借此看社会,观人心,长知识,疏解自己胸中之块垒。
在广东潮剧艺术博物馆里,便陈列有十多种从民间征集来的潮州歌册,如《蔡伯皆认相会妻》、《奏皇门》、《玉麒麟》、《双附马》、《搜楼》、《浪子收尸》等等。据说目前存留于世的潮州歌册约有300余部。
歌册以说唱的形式建构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和相应人物,独立存在本身,也为潮剧剧目的产生铺垫了基础。歌册与潮剧可谓血脉传承,有不少共性。石榴儿时应该在母怀时,在民间听过一些歌册,或者可以说,潮州歌册是她最本根的文学艺术启蒙老师。她喜欢歌册也爱看潮剧,曾把用心珍藏近一甲子的四十余本彩色剧本,捐给汕头潮剧博物馆。
《别人家神》中多处谈到歌册事;“村里读书的都是男人,女人煮饭、生孩子、下田帮忙,做粿、绣花、饲猪饲鸡鹅鸭、溪边洗衣挑水,闲来念念歌册,老人黄昏哄孙子睡觉也唱曲,就是没见有读书的女人。”
从晚辈真燕和南洋过番回家后被称谓“老番”谢玉的一段对话中也见到歌册:
真燕急忙岔开话题:“祖姑,您也知道花木兰的故事?”
“女扮男装,代父从军大孝女,怎么不晓得?”老番拉高嗓音,有点得意。
“不是说您们那代人没读书吗?”
“没读书,有歌册!我阿嬷绣花时候就会念歌册,什么《十八寡妇征西》《临江楼》《龙井渡头》《刘龙图骑竹马》《苏六娘》……故事可好听,小时候阿嬷抱着,跟邻居一起念,她手里葵扇一下一下的摇,我听啊听得就睡着了!杜鹃花开枝连理,啼血芳魂唤不起。红颜命薄为情多,多情谁似苏家女……”
《别人家神》的书写语言看得出受歌册的一些影响,颇有古典韵味。全书开篇《家神台上的荣耀》,谢玉的嫂子、石榴的舅妈阿银的登场时,关于许家的盛世光影与谢氏落拓凄凉形象对比的描述可见一斑:
“古寨,老街,下弦月初升,有点朦胧,长长的石板路上,锦衣轻裘,川流于文翰第,鞭炮声不断,红色纸碎飞落庭院,粘上宾客新衣,漫天喜气,流水席从午时到现在,客人一拨拨,足足吃了一天未停。”
“后院灶台延长至小天井,食物如山,服务人员半走半跑,脸冒薄汗。大堂上,《奕世流芳》牌匾擦得锃亮,许氏三代老少,满面笑容,花团锦簇周旋在贺喜的宾客间。”
一阵爆响的鞭炮,冲出天井,飞越对门,碎屑随风,徐徐飘浮……无声无息的二进厅堂,冰凉的地上,蜷缩著一团人影。
人影模模糊糊,那人的意识也模模糊糊。朔风吹,窗扇呯呯响,一声声,响在她耳畔,竟似当年她上花轿的热闹。
花轿,把刚及笄的阿银抬进这屋里来,八十几年了,屋老,人也老,她该走了。
北风阵阵寒,空气里没一丝烟火味。灶台冰凉,已经几天不生火。
大门虚掩,萧墙破败,透视著庭院残旧的门窗,曾经的雕栏,断裂不成形,墙面蛛丝污迹斑驳。荷缸内乌黑一片,地面上落叶飘飘。遥想当年,主人意气风发,曾几何时,四进豪宅已成危房,微弱的下弦月,于她一片黑暗,对门的喜庆声音,唤起她一息飘忽的回忆。
她想,活过一百岁,这辈子,什么都输,就希望过百岁,能争口气。偏偏,还差几岁,死鬼们就来叫她了!
许氏热烈喧华,陈氏零落凄清,兴旺与末世相较铺陈,文笔典雅,古风古韵。
2、《别人家神》语言干脆利落,颇多精短句,节奏铿锵,乡音俚语穿插,丰富生动。
石榴挎著菜篮往大舅家,“看人一路吃甘蔗,蔗渣随手扔,地上不少晒干的,她忽然来了主意,把篮里芥蓝菜挂到篮口,俯身捡蔗渣,一路走一路捡,沿着古寨石路,走到舅家宅门,篮里蔗渣满满,大舅在门前补鱼网,她喊了一声,笑嘻嘻跑进门内,大妗在灶前,递过篮子:“给你做物燃。”大妗高兴地说“欢喜哉!我好减缠二个埃。”
“做物燃”当柴烧, “欢喜哉!减缠二个埃”很高兴,可以少花缠几个稻草。
家乡祠堂办起了学校,石榴被允许上学;”她出门向右转,天气特好,风吹过来,感觉有香气。前面是条小溪,溪边有人洗衣,沿溪向左走,溪水长长溪水流,水波荡漾水波跳,老榕树上的枝桠摇啊摇,抬头看,蓝蓝的天空白云飘,看啊看,天上有人骑着马,还有一群小羊跟着跑。”
小溪、蓝天、老榕树,小羊、白云 洗衣女,童谣似精短的句子们顽皮地跳跃着小石榴的欢乐。
过番后,石榴被养母虐打,“提起来,一把扔到屋外!把门栓了。天黑黑,地茫茫,四野无人,风吹椰树沙沙响,远处夜犬声声吠,石榴无法动弹,脸贴泥地,凄哀无助,泣问鬼神,有路过的吗?”
养母的恶毒,石榴的凄惶恐惧无助,于精短的文字内活灵活现。
养母谢玉数十年返乡后登场:“富强婶闺名谢玉,从南洋回来后,人们给她新称号,叫她老番。有好事者还给她起了外号,叫鞭炮”。
因为“她又大声,又急躁,生气就骂人,中气十足。”
过番返乡后,石榴劝她穿衣不要太暗,容易显老。“为了讨喜,讨女儿欢喜,老番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有惜神,不敢让自己黑咕隆咚。”
曾几何时,被她任情打骂的“女儿”石榴,变成她“讨喜”的对象,连穿衣也要尽量顺女儿的意。话短意长,谢玉和养女石榴关系的巨大反转赫然。
谢玉过番数十年后返乡,普通话显然不灵,潮州方言俚语,甚至马来话,多出现在她和晚辈们的话语中,贴合人物,浓厚了地方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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